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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8章 入冬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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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話背後的意思深,有許多可以深究之處,譬如蕭子桁是怎麽知道齊嬰去過棲霞寺的,又是怎麽知道蕭子桓當時也在的。可在蕭子榆耳朵裏,只能聽出最淺的那一層:她只知道四哥關心她的姻緣、想促成她和敬臣哥哥的婚事,除此以外她什麽都不去考慮。

一想到那姓方的小狐貍精,蕭子榆心裏便一苦,她那一刻幾乎忘了自己同傅容的齟齬,只悶悶地道:“那我又能如何了?那姓方的非賴在敬臣哥哥身邊不走,我還能插手風荷苑的事不成?”

傅容睨了沒出息的小姑子一眼,眼中有淡淡的鄙夷,隨即又悄悄消失無蹤。

她又換上了得體的笑,淡淡地說:“我聽說,那小丫頭就快要及笄了?”

蕭子榆不明不白,應了一聲,又聽傅容道:“當初她寄養在風荷苑,無非是因為年紀小,如今她及笄了,自然便要嫁人——她會嫁給誰?齊二公子會娶她麽?——只要她嫁人了,自然便會離得你們遠遠的,再也沒法子靠近了。”

蕭子榆聽言怔楞,繼而若有所思起來。

等後來再開一球時,六公主便受了傷。

這傷受得其實並不大巧妙:眾人爭奪木球的時候公主殿下也上前去摻和了一腳,等球飛起來的時候她便若有若無地湊在了齊嬰附近,那一邊兒的韓非譽伸出球杖要擊打木球,揮出的桿離齊嬰近了些,險些打在他身上。

這事兒在擊鞠之中原本就很常見,男子們習以為常,齊嬰自然也能躲避得開,偏生蕭子榆擋在身前硬給攔了一遭,韓非譽沒想到她忽然冒出來,連忙收著球杖的力道,但並未完全收得住,還是不輕不重地在殿下的手臂上刮了一下。

這下兒就算是出了大事。

公主殿下連連呼痛,仿佛傷得重極了,她那兄嫂也在一旁幫腔。

四殿下其實一開始不知自家妹妹已得了傅容的點撥,還以為她真受了傷,自然甚是擔憂,欲縱馬至妹妹身邊查看傷情,結果卻被傅容暗暗攔住,夫妻倆對視了一眼,蕭子桁見正妃眼中似笑非笑,方回過了味來。

蕭子桁眼中露出一絲邪氣的笑,隨即那笑意便消失不見,轉而煞有介事地皺起了眉頭,說:“蕭子榆你真是個傻的!他齊二一個男子,還輪得著你一個小丫頭去護著了?我看你是失心瘋了!”

六公主失沒失心瘋眾人不曉得,只曉得四殿下這番撮合的手法真是精妙極了,一句話又是哀妹妹不幸又是怒妹妹不爭,還將齊嬰徹徹底底拖下了水、饒是小齊大人再如何多智,此時也算是講不清洗不脫了。

蕭子榆捂著實則並不怎麽疼的手臂癟起了嘴,一雙桃花眼泛起淚,可憐兮兮地瞅著齊嬰,說:“敬臣哥哥,你帶我去棚下休息成不成?”

齊嬰還沒說話,一旁的韓非譽便想攬下這事兒。一來再怎麽說公主也是他傷的,二來這裏是韓家的地界,由他出面怎麽都更合情合理一些。哪成想一步還沒踏出去,就被一旁的傅卓一把拉住,韓非譽一扭頭瞧見傅家公子的眼色,於是也回過了味兒來,心知這事兒不是得不得體合不合適的問題了,遂也作壁上觀,不再摻合。

眾人攢起了一個局來,每人都出了點力,半點兒也不由齊二自己拿主意。

他們聽見齊嬰沈默了一會兒,好像嘆了一口氣、又好像沒有,後言:“殿下請隨我來。”

眾人滿意了,除了毫無辦法的齊雲。

皆大歡喜。

韓家的擊鞠場不單修得漂亮,連人事的安排也甚為妥當。

因擊鞠本就危險,尤其打到激烈時常有墜馬一類的慘禍發生,還有致殘的先例,韓家人為了周全,常年在此地備著大夫,甚而還為了照顧女眷提前安排好了醫女。

醫女們都是有本事的,沒過片刻功夫,便將六公主那本就沒什麽傷的玉臂包紮妥當了,仆役們又為這位殿下和她身旁俊逸非凡的小齊大人奉了茶,隨後便紛紛在六公主的吩咐下退了下去。

於是蕭子榆終於得了一個同齊嬰獨處的機會。

此時他們一同坐在華棚之下,挨得不遠不近。場上塵土飛揚鼓聲陣陣,仍是一片熱熱鬧鬧擊鞠的場面,蕭子榆悄悄側過臉,見他正看著場上,並未看她。

其實她很喜歡齊嬰這副冷清的樣子,他不言不語的時候也很令她喜歡,若非如今她很不容易才能見他一面,她倒並不介意就這樣陪他一起沈默,在沈默中享受另一種奇特的親密。

不過這樣的享受還是留在婚後為好,眼下一寸光陰一寸金,她是分毫都舍不得浪費的。

蕭子榆又瞅了他一眼,想了想,說:“敬臣哥哥可是還想上場去打?那你還是去吧,別因為我浪費了難得的機會,如今你們聚一聚也是不容易的。”

以退為進,蕭子榆其實也長進了。

她當然知道就算她這麽說了,齊嬰也不可能在此時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裏,果然她見他側過臉來看向她,答了一聲“無妨”。

蕭子榆心裏歡喜,抿著嘴笑了笑,又看了他一眼,狀似無意地道:“說起來今天其實本也應當叫上三哥一道來的,只是不巧他今日事忙,便沒能來得了。”

齊嬰點了點頭,說:“端王辛勞。”

蕭子榆也說了兩句場面話,話鋒一轉,又說:“說來前幾天我還同三哥碰上了,他對我說他之前去了一回棲霞山,說滿山的紅楓甚是鮮艷漂亮,還說棲霞寺生在那樣的景致裏、定然比雞鳴、定山二寺更加靈驗呢。”

齊嬰半垂著的鳳目中劃過一絲異色,面上卻平靜無波,他應了一聲,沒說別的。

蕭子榆暗暗看著他的臉色,又道:“三哥還說在佛寺裏碰見敬臣哥哥了——你怎麽會去佛寺?我還以為你不信佛的呢。”

齊嬰沈默了一會兒,隨後淡淡一笑,答:“興之所至而已,也說不上信或不信。”

蕭子榆本想透過這些試探的語言引他主動說起那個方家的小丫頭,他肯定明白她的心思,只是忒沈得住氣,至此仍然半個字也不提。

她有些氣苦,心想他既然不說,那就只有她來說了,於是悶了一會兒,道:“聽三哥說方家小姐也一並去了?如今生得亭亭玉立,是個大姑娘了。”

蕭子榆說完便緊緊地看著齊嬰,連他面上一點細微的變化也不放過,卻只看到他的神情平靜無波,淡淡地答:“嗯,她快及笄了。”

他如此平靜,蕭子榆一時也不知該憂該喜,默了默又故作輕松地說:“說起來還真是流年似水,當年我頭回見她的時候她還是個小丫頭呢,如今一轉眼,都是要嫁人的年紀了。”

她頓了頓,繼續看著齊嬰,問:“敬臣哥哥可已經替她想好婚嫁的人選了?她是方公之女,怠慢不得,總要嫁個好人家的。”

那一時,齊嬰其實有些語塞。

他還從未想過沈西泠嫁人的事,毋寧說他從來沒有想到,沈西泠有一天會嫁人。

那個當年他從城門口的雪地裏救起來的小姑娘,那個他親自一字一句教養長大的小姑娘,那個文文靜靜心事很重的小姑娘,那個時不時對他露出欲言又止眼神的小姑娘,那個總是那麽容易就讓他心疼和破例的小姑娘……

……有一天,竟是要嫁人的。

他實在有些怔楞。

不過小齊大人何許人也?即便那一時的確怔住了,也不會輕易被人看出端倪,他只沈默了片刻,隨後就平靜地答:“嗯,是要嫁個好人家。”

蕭子榆見他神情毫無波瀾,好似並不介意那方家的小丫頭嫁人,心中稍平,略略高興了一些,又道:“敬臣哥哥若找不到合適的人,其實倒可以把此事托給我,我去為她尋摸尋摸,不日便能有信兒了。”

齊嬰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,說:“姻緣之事倒也不必如此著急,總要她自己喜歡才好。”

蕭子榆笑了一下,說:“你說得固然在理,可卻難免何不食肉糜之嫌——姻緣之事最是飄渺,普天之下能有幾個盡如意的?能嫁得合適、嫁得體面,那便是再好也沒有了——不著急?那要等到什麽時候去?難不成還要學了你我、活活被拖到現如今?”

這麽長一番話,蕭子榆一說完就立刻後悔了,自知說得不智。

前半句倒算得上中肯,後半句攀扯上他們自己的事便難免顯得有些怨氣,而且顯得急迫,這便落了下乘。

但她也顧不得那許多了,一提到方筠,她就像是被人踩了尾巴,整個人都緊緊巴巴的,又難免疑神疑鬼,恨不得下一個時辰就把她隨便嫁給一個人、趕緊將她趕出風荷苑,此時她望著齊嬰又感到十分惶恐和委屈,說:“敬臣哥哥,她在你身邊三年,我也一直忍了三年。你知道我的性子,本是最受不得委屈的,可我因為她是你恩人的女兒全都忍下了。三年前花會之後,我可曾再同你說起此事哪怕一回?我並非不能忍,但她如今畢竟已是及笄之年,若還留在你身邊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……”

她頓一頓,更加緊地看著齊嬰,聲音低了一些,問:“還是說……你想娶她?”

她話音剛落,便見齊嬰側過臉看了她一眼。

寡淡而深不見底的一眼。

她以為他在想著方筠的事,卻不知他想的更深更遠。

如今韓家和傅家都選了一邊站,只有齊家的態度暧昧不明。蕭子桁雖為人曠達放浪,但居其位謀其政,他身處於奪嫡漩渦,不可能真的清心寡欲與世無爭,自然更不可能對齊家的立場毫不介懷無動於衷。

蕭子榆既已知曉棲霞寺一事,那蕭子桁必然也是知情的,但他今日卻一句也沒有問過他那日同蕭子桓說了什麽。

是他不在意麽?不可能。

那就正相反:他太在意了,以至於要裝作不在意。

他是蕭子桁的伴讀,他們自幼一起長大,關系總歸是親厚的,他卻並不直接問他那日在棲霞山和蕭子桓說了什麽,只能說明他心中已經對他、對齊家生出了芥蒂。

芥蒂是可怕的東西,一旦落在人的心裏便很容易生根,彼時再想拔除便難之又難。

而什麽才是消除這種懷疑最好也最簡便的方法呢?

姻親。

只要有了姻親兩家便成了一家,即便還是隔心隔肺,起碼在外人眼中就是同氣連枝,這便足夠了——沒人在意皮下真實的東西,只要看上去像,就已經足夠決定很多事情。

韓家和傅家如今都和四殿下有了姻親,獨齊家沒有,偏生齊家嫡脈這一輩上並沒有女兒。身為嫡長子的齊雲已經成婚,如今只剩齊嬰一個嫡子尚未娶妻,若要安四殿下的心,那就只有他娶蕭子榆。

蕭子桁是個很聰明的人,皇室之中本就沒有蠢材,他們都對權術有些天生的敏感,對這些門門道道最是清楚不過。今日蕭子榆在他面前說這些話,絕不僅僅是她一個人的意思,背後還有她皇兄的默許,甚至是無形的授意。

他是不能拒絕她的。在公主眼中他們之間的事只是男女情愛,可在她哥哥眼裏這卻是政治的立場。一旦他拒絕了蕭子榆,芥蒂的種子就會在四殿下心裏越埋越深,而當它深到一定的程度,他們之間就會成為敵人。

有時只在一瞬之間而已。

他的父親為家族自傲,始終認為齊家已經不再需要從龍之功。或許的確如此,可新君登位之後的局勢又該如何處理?三姓之二都是陛下的姻親,只有齊家一門被摒除在外,屆時又當如何自處?

他們的家族看似根深葉茂堅如磐石,但其實只要錯過了一個風口,此後便是乾坤扭轉世殊事異,一切只在毫厘之間。

他心裏的乾坤旁人是無法窺見的,此時蕭子榆能瞧見的僅僅是他那雙華美的鳳目微微垂下的樣子,以及他一貫無雨無晴的神色。

她聽見他十分淡泊地說:“我與方小姐之間並無私情,她也的確到該成婚的年紀了,若有她中意的人求娶她,我絕不阻攔,殿下可以放心。”

這些話很容易地被他說出來,同時他的心裏有一根細細的絲線一下子斷開了,斷開之後隱隱的震顫,給他以難以言說的、隱晦不明的痛感。

蕭子榆聞言心頭驟然一松,那雙嫵媚的桃花眼立刻明亮起來,她克制著自己的喜悅,說:“哦,那、那可太好了,那是最好不過的了——人選的事兒……可要我一並幫著參詳參詳?”

齊嬰一邊聽著她的話,一邊默默地將心中那根斷開的線埋了起來,以至於任何人都察覺不到那時他的疼痛和波動。

他平平靜靜地看了蕭子榆一眼,隨後收回了目光,淡淡道:“如此,那就有勞公主了。”

至此,蕭子榆終於再也壓不住笑意,歡歡喜喜地應了一聲,覺得今日這傷受得實在值,便是再挨一下她也心甘情願的,一時欣喜甜蜜無限,話又多了起來,在他身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。

而齊嬰則在她的言語中微微地出神,又一次想起沈西泠。

在那個月色澄明且帶著蟹香的夜晚他們曾經離得很近。

那麽近。

無人的望園是令他們發夢的溫柔鄉,他們都在那裏微醺迷醉、流連忘返,連他都以為他們可以再近一步。

他甚至以為他們可以一生都像那樣在一起。

而現在他突然明白了。

他們離得很遠很遠,

這世上原本就沒有真正的望園。

作者有話要說:“雖不能至,然心向往之”

“心向往之,然終不能至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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